每一个亡魂都有过名字

每一个亡魂都有过名字
赵牧
     每一个死者，都有过名字。
     无论他是罪人，还是英雄。
     上个月，有位好友去日本公干时专程去“靖国神社”探秘，他说，日本对历次战争、战役阵亡的军人都有准确的数字、具体姓名都有资料可查。我们是否应该憎恨靖国神社里供奉的侵华战犯是一回事，但对那里陈列搜集的实物之丰富、保存之完好，是否应该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健忘和而汗颜？
     在靖国神社里对外侵略战争中死亡的一般军人名字都无一遗漏被记录；死在抗日战争中的中国军民的亡灵，又有多少人留下了他们的名字？
     今天，是南京大屠杀纪念日。65年前（1937年12月），中国首都南京在陷落，中国官方反反复复地声称，当年有30万军民在南京被屠杀，并说这一幕永远不应该忘记。然而，这段惨绝人寰的历史难道在事实上不是也曾被官方有意忽略不提，甚至似乎都不曾发生过吗？
     当中国人在这一事件上的记忆开始苏醒，并祭奠大屠杀的死难者时，又有多少人真正关注过这样的事实：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门前，当年的死难者不过是一串数字——“300000”，这些曾活生生的的人，被一串数字抽象掉了。
      事实上，即使是严格意义上的统计数字，我们都没有。
     1946年，东京大审判最后判定的结果是：日军在南京屠杀了２０万中国军民；而对主犯松井石根的判决则是他率军在南京屠杀了10万军民。这正是今天日本人反复穷诘的理由之一，你们所说的30万这个数字究竟从何而来？

     历史学家黄仁宇曾反复强调中国人有着一个严重的大而划之的缺点，缺乏“数目字管理”的意识。这在清算日本侵华战争中的罪行（包括南京大屠杀）的搜集过程中已经充分暴露无遗。
    当一些中国人意识到必须认真搜集一切相关证据，建立“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建馆”时，大屠杀已经过去了48年，整整两代人时间——无数历史惨剧的亲历者大多离世。

     看过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亡军还乡》，它曾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尽管到阿尔巴尼亚寻找战死者尸骨的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在片中是作为反面人物出现的，虽然那些人是作为不义的侵略者死在异乡的，但他们的国家却一直没有忘记他们，并千辛万苦地寻找他们遗骨最终把他们并带回故乡。对曾经很习惯了“青山处处埋忠骨”到处都是“无名烈士”的我来说，这部影片曾给了我强烈的震撼。
       让我们再看看闻名世界的美国越战纪念碑吧！在那黑色花岗岩纪念墙（200英尺长）的墙体上，密密麻麻地刻着57692名越战阵亡者的美军官兵的名字。每天都有人在上面寻找、摩挲着亲人的名字。有多少中国人知道这个纪念碑的设计者是谁吗？她就是华裔女孩林璎。她在设计这个纪念碑时，刚刚二十岁！
     有人说越战争纪念是美国人的“哭墙”。不论你怎么看待这面“哭墙”，你不能不承认的是正是这样的墙才能真正让你震撼，让你难忘。
     反观中国，反观我们，情形如何呢？
     千百年来，无论内乱还是外患造成了多少亡魂？不要说留下名字，连数字都没有一笔不是糊涂帐！

      面对段培东——这个云南农民，我们是否应该感到羞愧，这个农民为了让抗战时期“云南松山战役”那段惨烈历史在民族的记忆中重新苏醒，独自踏上了漫长艰辛的追寻之路。为了安心写作，他住在屋后山崖下的土洞里，为了能筹齐女儿的学费，他到医院卖血。
      使他备受折磨的还不止是这些苦难，而是就在他住的地方“密支那”（中缅边境云南边境线缅甸一边），他每天出入都能看到日本在那建起的“远征军纪念碑”。90年代中国人才在其对面修起一座无名烈士陵园。
     日本人当年在战场上失败了，但在民族的记忆上呢？
     在中国这个号称史学高度发达的国度，对人命的态度为什么会是如此麻木轻慢得令人难以容忍？
     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巨大天灾人祸过后，死亡的人数总是一串模糊的数字？甚至就是那一串数字后，也会被抹去添加或减少一两个“零”？
     我们再也不能容忍这样的历史统计学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记住历史。
     在大屠杀过去了65个年头的今天，我要说：每一个死去的中国人都有过名字。
     所以，我格外尊敬那些极尽个人之力抢救历史、抢救我们的历史记忆的王选、段培东们。这些人身上，不但有着我们民族缺钙性体质所无的生命的硬度，还有一种对生命的无限柔情。
      当然，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值得我们提起的还有东史郎们。
      每一个死者都有过名字。无论他是罪人，还是英烈。
      在南京大屠杀65周年的日子里，是为祭！

写于2002年——南京大屠杀65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