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後極權主義天氣
許知遠:後極權主義天氣
·此刻的北京,四處瀰漫的壓抑與絕望,正與兩年前 形成的歡騰雀躍恰成對比。
-
------------------------------
------------------------------ -------------------- 一直到四月,北京的春天尚未到來。「我們一直穿著冬衣,
不 是颳黃土,就是陰沉沉的寒冷,像是什麼東西把我們罩了起來。」 一位朋友在電話裏說:「真是典型的後極權主義天氣。」 住到劍橋八個月,算是知道英國人為什麼愛談天氣。他們的狂 風、
大雨、冰雹、晴朗,可以在短短的一個小時內,輪番上演。 X-Factor的 青年人比他們生活中的一切都早有計劃,何時開始工作、何時領取養老金、 何 時度假、提前一個月去購買一張到巴黎的火車票。 天氣倒是唯一不確定的東西,給生活提供談資。 一場大雪足以佔據所有報紙的頭條,我記得 去年十二月《泰晤士報》 的頭條新聞的標題《一場冷戰》,旁邊所附的照片上, 不過是人們在鏟雪。在這個國家,觀看 參加大選投票的人多, MBA們角逐一家公司政治家們所犯的最嚴重的錯誤是偷偷報銷了自己的有線電視費。 倘若你觀看了上個星期的三位首相 競選人的第一場辯論會, 你會感慨帝國真的不在了,歷史也已終結了。保守黨、工黨、 自由民主黨,它們沒什麼區別,競選人的性格、 外 形與言談成了競爭的核心。這像是一場美國 的高級副總裁的比賽,他們都努力讓自己顯得聰明、乾淨、果斷、 咄咄逼人又溫 文爾雅,結果乏味不堪。 這個國家的根本框架早已確立,政客們的小修小補又何須關注, 甚至不如天氣的變化有趣。 英國是「歷史的終結」的天氣,中國的天氣則預示著歷史的騷動 嗎?
北京春天漫天的黃沙,哈爾濱四月的飛雪,西南的大旱, 還有青海的地震……中國從來如此, 它廣闊的地域必然充滿種種自然 災難。但倘若這個時期, 恰逢政治的衰敗、社會的憤怒,天氣與自然災難則成為了徵兆—— 這是一場天怒、一次天譴,對統治者的指責。 如果你在過去幾年的北京生活過,你很可以體驗到「
後 極權主義的天氣」。污染粉塵總是漂浮在城市的上空, 像是個巨大的罩子,隔住了陽光與新鮮的空氣。 倘若再有沙塵暴襲來,的確令人窒息與 壓抑。 但此刻,令北京人深感壓抑的不是天氣,而是房價。「所有人、
所 有的場合,大家的唯一話題就是房子」,我的朋友說。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房價平均上漲了兩、三倍,一平米三萬元( 約合四千三百九十美 元)是個平常不過的價格。伴隨著房價的上漲, 是人們更加偏執與狂躁的心情。像是之前的香港與上海一樣, 北京人對房子陷入某種病態性的 沉溺。它是所有喜悅、悲傷、 安全感、人生意義的唯一來源。在這種沉溺背後, 是一種深深的絕望,人生的可能性已經大大縮減, 四 周充滿著莫測的危險,我們只相信實實在在的物質, 只能躲在一套自己的房子裏,獲得暫時的安全與滿足。 這也是過去二十年來政權與社會之 間簽訂的一項合約—— 你放棄政治改革的意願,我給予你個人生活、 尤其是物質方面的空間。這個合約帶來了二十年的穩定, 尤其 是對大城市的中產階級而言, 他們感受自己的生活空間的迅速擴展。 他們也對於種種社會不公視而不見,只要尚未侵害到他們身上。 但現在,這暫時的舒適開始打破。
他們先是發現自己 不僅僅是股票市場的犧牲品, 如今又要面對這個現實——高房價不僅把他們的可憐積蓄洗劫一空, 還要他們搭上未來三十年的生活。更可怕的 是, 他們甚至連被洗劫的資格都沒有, 他們多年的存款再加上父母的支持,仍夠不上一套房子首付的價格。 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中國經濟創造了將近百分之十二的增長 率。
這也是一個除去官僚系統,沒人能分享到的經濟增長。 中國在過去六十年的成長,像是一次次掠奪。對於農民的掠奪, 創造重 工業;對於農民工的掠奪,讓中國成為了世界工廠; 城市裏修建了高樓大,對中產階級的掠奪, 促進了房地產業的畸形繁榮;甚至還掠奪下 一代,銷售有毒的奶粉、 有問題的疫苗……很多人似乎正在淪為新的貧困, 只有政治權力能永保財富。 此刻的北京,四處瀰漫的壓抑與絕望,
中國似乎又正掉入了歷史循環的怪圈。由於缺乏政治制度的變 化,與兩年前形成 的歡騰雀躍恰成對比。人們慢慢發現, 大國崛起的榮耀與他們個人沒什麼關係。中國站起來了, 中國人民卻仍倍感困頓。 所有的繁榮都只是一時景象。積鬱的社會憤怒無處釋放, 。最終只能轉化成排山倒海式的破壞力量……
許知遠,二零零零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現為《生活》雜 誌的聯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時報》中文網的專欄作家。 他最近的一本書是《醒來》,香港版是《鍍金中國》(天窗出版社)
原载亚洲周刊2010年第17期(转自五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