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六 古杭红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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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杭红梅记
 

  唐贞观时,谏议大夫王瑞字干玉,乃骨鲠臣也,出为唐贞观之任。有二子,长名鹏,次名鹗,皆随焉。

  鹗颇有素志,处州治中,红梅阁下置学馆读书。阁前有红梅株,香色殊异,结果实如弹,味佳美,真奇果也。郡守见而爱之结实时,守登成以数标记,防窃食者,留以供燕赏,馈送,筵之宾客是以红梅畔门锁不开,若遇燕赏,方得开门。

  忽一朝,阁上有人倚栏,笑声喧哗。门吏回报,恐是宅眷又不闻声音,遂立阁前看视,则封锁不开。惊诧而回,急报之锁看之,杳然无人。只见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干,诗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
  凭倚高楼莫相顾,一家留取倚栏干。

  郡守见之,嗟叹良久,乃曰:“其诗清婉,无凡俗气,此必神仙所题以青纱笼罩之。或遇宴赏,郡中士夫争先快睹,皆称盛事,因看之甚严。

  忽一日设宴,王鹗与先生李浩然登阁。是时红梅未有消息乃凭栏曰:“顾盼上诗,意清绝,是谁为之?然未有佳效。”浩然曰:“何也。”鄂曰:“我观其首句‘南枝向暖北枝寒’,今小春十月,安得南枝向暖状貌也?”遂以手指红梅而言之曰:“何不便开花,以实前诗处,红梅遂开,清气袭人,莹白夺目,顿觉身在仙境也。鹗惊而叹曰:“非为怪异,乃百花之魁也。”以诗赠鹗:

  南北枝头雪正凝,因君一指便霞蒸。
  从知造化未逼尔,明岁巍科必首登。

  王鹗告先生曰:“蒙赐佳章,斯望不浅,未敢续貂,伏惟请益云尔:“移植扬州久秘神,孤根一指便回春。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浩然叹曰:“览此诗,前程未可量也。”久之,同下楼,秉烛,各回书院。

  夜到半,鹗独坐于书帷之中,焚香诵读。鹗性孤洁,只留一小童相随,不觉城楼更鼓已三鼓矣,将解衣就寝,忽闻有人声,鹗曰:“是谁?”乃是一女子之声,应曰:“妾乃门者之女,灯下刺绣鸳鸯宿莲池,莲池绣未完,鸳鸯绣未了,适值雨骤风颠,银钅工吹灭,辄至书帷,告乞灯火,念奴至此已立多时,见君气吐虹霓,胸蟠星斗,书声越三唱之丝桐,咳唾倾囊中之珠玉,治唐虞而驾秦汉,师孔孟而友曾颜,奴亦乐道喜闻,不敢间断君之书思也。候君就寝,乃敢叩窗,辄欲借灯,不阻乃幸。”

  王鹗闻其吐词美丽清雅,颇有文士之风,疑非门者之女也。女子曰:“奴生长于斯,况前守于此置有学馆,奴供酒扫,接见贤豪,剽窃词章,暗阅经史,日就月将,亦心通焉。食麝柏而香之美也,无足怪焉。”王鹗曰:“才学如此,想必能诗。”女子曰:“略晓平仄。”鹗曰:“请灯为题。”乃呈一诗云:

  无情风雨扑银钅工,乞火端来叩玉窗。
  恨隔疏棂一片纸,却将鸾凤不成双。
  诗毕,女子复吟一绝,以答王鹗云:
  闻君未觌意何浓,才子佳人不易逢。
  只为乞灯当午夜,便劳宋玉咏高峰。

  王鹗闻之,神思淫荡。见女子有怜才之心,而鹗有愿得之意。但恨窗前阻隔,莫尽衷肠,遂作一诗以见其意云:

  蓦闻诗句最钟情,便欲寻芳与结盟。
  可奈书窗灯影隔,惜花空自梦瑶英。

  女子曰:“君既有惜花芳心,何为教人独立于窗外乎?”乃吟一诗云:

  独立更深体觉寒,隔窗诗和见尤难。
  合欢既肯将花惜,对面何如冷眼看?

  王鹗高举手,持灯于窗隙之间照之。见女玉容媚雪,花貌生春,衣云袖飘飘,顶霞冠而烁烁,神仙之艳质,绝代之佳人也。王鹗曰:“人耶?鬼耶?故来相戏尔。吾乃朝臣子弟,廊庙才人,恪守不谈鄙陋之言,佩服不私暗室之语。一失土行,万瓦俱裂,名教之罪人也。适来赋诗这根源,非汝借灯,特是戏谑之言,原非本情。我心如石,不可转也,淫戏非所愿闻,汝宜速回,无贻后悔。”

  女子答曰:“奴亦非人非鬼,乃上界谪降仙子也,适为蓬莱上客,骖鸾舆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经过蜀郡,乃于云际闻君弦诵,特伫以听;隔窗外而见郎神气清爽,玉树琼枝,骨格孤高,原非尘埃中人。妾为宿缘仙契,固非偶然,愿奉箕帚之下尘,以和鸾凤之仙侣,尔亦如弄玉之于箫史,琼姬之于子高,上元夫人之慕封秀士也。妾言已出,君且勿疑。”

  王鹗曰:“此非仙侣之言也。我闻神仙居溟漠之洞,处无虚之乡,登太极之门,住蓬莱之岛,同天地之寿,餐日月之光,世界破坏,此身不毁。吾今见汝以丝帛之服饰身,以淫乱之言惑人,色念不消,花心犹在,何得为神仙乎?”

  女子答曰:“君言非道理之言也。妾闻天地之大,岂偶然哉!日月交光,阴阳相游,上至天仙眷属,不异人寰,下至草木昆虫,岂无配偶?婴儿少女,存大道之玄机;乾覆坤载,作万物之父母。而以独阳不成,孤阴不生。郎是儒生,穷理多闻,廉耻四维,固不可不张,大道玄门,亦不可不度。妾虽仙侣,降谪凡世,与君夙契姻缘,今当际遇,布露再识,无用多疑,永夜良宵,敢告子识。”鹗曰:“既是流品与鹗有缘,奈严君在堂,家法整肃,何况为人之子不告而娶非礼欤?”

  女曰:“礼固然也,男女之情,虽父母亦有不可间断。郎与先生李浩然阁上之诗,则妾所愿也。君指‘首句谁为之,无有佳效,’妾领君言,故发南枝,满春色于花间,寄芳心于言外。君寓意作诗以挑之曰‘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妾本仙质上品,南宫仙属,我见君诗,已见先有情矣。是时妾在阁上,为先生李浩然在傍,不敢求见。今夕私逼,岂偶然哉?君如肯点头领妾之意,妾意降志以侍君子,妾有大药,可驻君颜;妾有大道,可赠君寿。同日与君入蓬莱,居长生馆,坐龙车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食王母千岁之桃,饮麻姑琼液之酒,享物外逍遥之乐,结天下无尽之缘。过隙白驹,乃人间之光景;黄粱槐国,实昨夜之悲欢。生死轮回,立而可得。利禄如蝇头蜗角,郎且勿贪;山家有凤舞龙吟,君宜静听。比时取舍,可自裁之。”

  鹗曰:“天道甚远,吾不能知。今日相逢,誓不及乱。鹗有素志,平生不敢犯慎独之戒,且好德不好色也。”遂灭灯拥衾而坐。仙子推门,不得入,乃扣窗再嘱曰:“君已无情见拒,奴亦暂且告别,他日再来。”抱恨而去。鹗通宵不寐,书窗渐明,方下榻而观。案下有诗一绝云:

  尽道多情反薄情,南枝空自叹芳英。
  萧生若有神仙骨,好共乘鸾驾玉京。

  鹗只疑是妖魅,恐为所惑,不足介意。

  次夜,又闻东阁有人歌红梅曲者徐徐而来。细听其声,乃昨夜女子之声。鹗遂灭灯就寝。其曲乃《减字木兰花》也:

  清香露吐,玉骨冰肌天赋。
  素质玲珑,微抹胭脂一点红。
  迥然幽独,不比人间凡草木。
  移种蓬山,解使傍人取次看。

  曲罢,继诗一绝云

  一谪人间已有年,暂抛仙侣结尘缘。
  多情却被无情恼,回首瀛洲意惘然。

  诗罢,复来扣窗。王鹗不应。女子曰:“人非草木,特甚无情,一失机心,终身之恨。”俳徊窗下,往来叹嗟。又曰:“郎心匪石不移,妾意繁花撩乱,君非美玉之品,亦非封侯之徒。”怒骂而去。不觉鸡声报晓,楼阁初残,则听窗声,杳然无迹。鹗乃整衣下榻,又见案上一幅花笺,观其字如凤舞龙蟠,翰墨潇酒。其诗曰:

  谁道仙姬不嫁人,请看弄玉与云英。
  料君未有封侯骨,敢问君王乞与卿。

  鹗见诗意谓昔云英弄玉之事,又闻昨夜怒骂云“君非封侯之徒,”而欲求神仙配偶之意。“情思相感,昔已有人,今何不然?”乃思刘晨阮肇天台之游,慕阳台宋玉之事,独行独坐,如醉如痴。窗前绝弦诵之声,梅下注相思之泪。焚香静坐,遐想缅怀,欲一再睹仙子,不可得也。乃吟一绝以惆怅云:

  当年错拒意中人,此日相思枉效颦。
  咫尺桃源迷去路,落花流水漫寻春。

  又于红梅阁下题一绝云:

  南枝曾为我先开,一别音容回不来。
  尽日相思魂梦断,雨云朝暮绕阳台。

  又于阁上眺望,徒倚栏干以吟风,笑咏桃花而卧月。

  自此寝食日废,念兹在兹,而先生李浩然知其王鹗染红妖魅也,多方劝谕,勉之以诗云:

  书中有女玉颜新,感事寻梅太损神。
  恐有花妖偏媚眼,好呈彩服慰双亲。

  王鹗终不听,自此嗟叹悲泣,略无情绪。时绕梅边,如有所待,或见怪异,致被父母怀疑于心,恐有他事,遂移王鹗寝于中堂,千金求医,多方疗冶。旬余稍妥,饮食渐进,举止如常。

  忽一日,鹗又独步红梅阁下,惆怅不已。特见梅花自开,芳枝斗艳,寒蝉噪于疏影,清风袭入暗香。忽忆壁上之诗,依前诵“南枝曾为我先开”之句,今物在人非,不觉泪下,遂望南枝别作一绝云:

  风流业债告人难,女貌郎才好合欢。
  今日花开人不见,几回肠断泪阑干。

  诗毕,又作《减字木兰花》词一阕云:

  素英初吐,无限游蜂来不去。别有春风,敢对群花间浅红。凭谁遣兴,写句花笺全无定。白玉搔头,淡碧霓裳人倚楼。

  作罢,见树上有一幅花笺,遂用梅枝挑下。乃一诗云:

  知君情梦慕淫芳,我亦思君懒下床。
  只恐临轩人不顾,令人道是野鸳鸯。

  王鹗看罢,诗意谓定今宵欢会,乃下阁复归书院,喜不自胜,预设绮席,薰降真香,排列以候仙子之至。

  遇夜,果来,鹗喜萧敬迎之书帷中,叙间阔之情,分宾而坐。仙子笑谓鹗曰:“前日相拒,非君无情,今日相会,莫非良缘?”王鹗答曰:“恨无仙骨,多有夙愆,初时拂逆仙颜,深为冒犯。自愧沉沦业海,以致仙凤迥隔,恐万劫难逢。岂期再睹玉颜,从此再无相负。”仙子曰:“妾初瞻仰之时,知君素有仙方,偶会期愿可谐,尽在天上人间。惟君神契,妾意是思。今睹忆念,果金石不移。味其诗词,又心口相应。与子偕老,地久天长。”鹗再拜赋诗云:

  敢将风质伴仙俦,同坐云车玩十洲。
  今日幸谐鸾凤侣,桑田变海此生休。

  仙子曰:“初见君颜,缘尚未偶,今日知君情意坚,确信是天缘,非人所能合也,妾最固辞哉!妾有仙家酒肴,长春美酝,千岁松醪,瑶池蟠桃,天苑仙果,玉麟白兔之脯,龙肝凤髓之馐,愿奉君前,惟情所愿。”但将碧玉簪敲身上所系佩玉数声,俄有青衣二童子各持金卮玉□、嘉肴美馐,罗列于前。果非人世间所有之物,自是仙家异色品味也。鹗因问曰:“仙子名籍,属何洞天?”仙子曰:“妾乃是南宫品仙也。每至三元日,降下凡间,随意游赏。见郎君精神爽异,才思孤高,契妾夙心,愿谐仙侣。正谓在天愿为比翼鸟,入地共成连理枝,每携手以同行,长并肩而私语,天地有尽,此誓无穷。”遂解衣就寝。仙凡胥庆,始觉人间玉绳遄转,银漏急催,却早城乌啼晓,扶桑鸡唱,欢情未厌,离思复牵矣。

  仙子晨兴,急整霞帔,忙穿绣履,乃别鹗曰:“妾获倚书帏之谐,素望后期未卜。”离情缱绻,不忍别去。许以七夕复会,遂以分袂,命驾云车。行间,又谓鹗曰:“君欲知妾之名姓否?妾乃张氏,小字笑桃,籍在琼楼,别有名号。君宜记之。”言讫出户,望东北角腾空而去。

  后至七夕之夜,王鹗瞻候,仙子果至。鹗笑而迎之。遂携手而书帏,再叙旧欢。仙子言曰:“妾暂赋《式微》之章,君忽恋人间之喜,故来见辞。”鹗曰:“何弃我速乎?”仙子曰:“奴赴此期,恐负私约耳。若失大信,将何面目以见我仙侣乎?虽是暂别,何用增悲,既谢留别,难为割舍。妾欲与君同赴华胥之约,可乎?”鹗曰:“凡愚下质,梦不到于仙宫,既许同游,愿尾车尘之后。”

  仙了遂以手携王鹗之手,同行碧落之中。鹗神思恍惚,见侍从数人,体貌妍丽。忽见二只白鹤从空而来,请仙子、王鹗乘之,向空而去。

  至云端,见琼楼鹤绕,碧殿鸾翔,奇花开春,鸣禽和日,真仙之境也。俄有一青衣玉女来,迎入仙府。有命:“置宴于碧霞殿。兹者承劳仙眷远来,筵中以添座位,用敢奉邀,幸望惠然。”鹗曰:“主人情重。”遂同往至碧霞殿。主席者,乃房杰仙子也,不施铅粉,自有仙姿。主席者先为笔桃叙间阔之情,次及鹗。鹗曰:“鹗乃诗书寒儒,簪缨孺子,不期庸质,误入洞天。既获瞻承,曷胜荣幸!”主席者答曰:“妾姓房名杰,今日之会,喜遇佳宾,愧无倒履之迎,幸有投辖之饮。”又令左右青衣往玉英馆请诸仙主座。

  须臾,仙女十数辈皆来,披霞佩露,绝质奇容,前揖主席,次与笑桃叙久别之怀。乃与王鹗相揖,排列而坐,开樽酬酢,酒已三行,主席者曰:“我辈前列仙品,各有仙局所拘,每以邂逅为期,岂料有此佳会。乃蒙君子不鄙而访临,决匪人为,实惟天幸。然所居之馆名崇英,又有玉英之馆,以众仙女所居。各座仙女,名曰柳梅卿、宋梅庄、王兰素、韩婉清、李渭琼、凡梅英等。今日筵中之酒,其品有三:一曰透天酝,可驻人颜;二曰碧玉浆,令人智慧;三曰白梅香,令人增寿。今酒已三行,吾辈各举前日阁上所题之诗,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
  凭枝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干。”

  房杰曰:“果是出尘之句,实符今日之仙会也。杰最续貂。”乃和其韵:

  朔风晴雨对严寒,南北枝头总一般。
  向暖让人先去折,耐寒有令不须干。

  合座称赏,曰:“杰旧日佳章,予不敢及。今日之诗,幸逢敌手,愿和以示鹗。”云:

  冰肌玉骨不知寒,酌酒探花态万般。
  吹彻风箫还起舞,参横月落满栏干。

  众仙称贺,才调清雅,一座尽吹,鹗已中酒,群仙姊妹俱起舞于前,殷勤相劝,鹗又强饮,乃至大醉,群仙曰:“华胥僻陋,谢君访临,此会千载一遇,愿得佳章,用光此席。”鹗曰:“仆虽不才,唯命是从。”乃作诗一绝云:

  喜随鸾鹤会群仙,济济仙才尽出伦。
  相庆佳期觞咏处,不知谁是惜花人?

  仙女看诗,相顾而笑曰:“谢君佳作,甚有余味。”酒已罢,乃随众仙登阁玩赏,见红梅甚发,大胜于前。众仙觅诗,鹗又赋云:

  误入华胥喜结盟,倚栏还欲赏梅英。
  题诗聊索仙成美,谁道无情却有情。

  众仙见诗,皆含笑相谢。惟笑桃改容,谓鹗曰:“何酒后把心不定,乱发狂言?”遂投笔砚于前。鹗曰:“诗本性情,诚酒后狂妄也。”诸仙劝笑桃,令鹗再作,以解其愠。鹗遂奉命,仍以红梅为咏,寓前日持赠故人之意云:

  玉骨冰肌别样春,淡妆浓抹总宜真。
  个中谁辩通仙句,折取南枝赠故人。

  笑桃见诗,且喜且怒,颦眉蹙面,谓鹗曰:“君词清绝,始见郎君,奈何末句折我南枝,似乎诗谶,恐妾与君佳会不久!”鹗云:“仙缘奇遇,正望情如胶漆,生则与子同处,死则与子同穴,何怒如此,欲遂生离?”笑桃曰:“郎是梅树,妾犹花也,折以赠人,可乎?”次又谓鹗曰“生死在离合,自有定数,亦非人所能为。果应折取南枝,使妾之心进无所望,退无所守,虽欲再与君遇,不可得矣!”遂放声大哭。玉颜声娇,坐客闻之,莫不流涕。鹗曰:“醉后诗词,有何足凭?仙子之言,果为诗谶,岂折南枝系仙子身命之所在耶?”鹗乃再赋一诗,以解其怒云:

  春风勾引上瑶池,共赏琼芳醉玉卮。
  寄与花神须爱护,冰壶留浸向南枝。

  群仙怒曰:“碧霞之殿,华胥之仙馆也。南宫之仙,我之姊妹也。为君有仙骨,故以身相托,游君以华胥,饮君以琼液。蓬苑之仙花,可为轻易折以与人?狂生之喜,酒之过量也。”遂令众仙推鹗。鹗乃惊醒,身已在红梅阁下矣。

  时画角催晓,玉龙东驾,天外清风徐引,梅边香风袭人。鹗心绪恍惚不堪,起造红梅阁上,即见仙宫所赋之诗,皆题壁上,墨迹未干复望阁下,红梅花开满枝,唇轻点绛,面莹凝酥;稍南一枝,独出群花之外。鹗曰:“夜来所言折取南枝,此身坠于阁下,情人何在,不得同归!”遂大怒,欲折之。其枝稍高,手不能及,便阁下呼一使,令折取春花忽堕数片于阁前,次第相成一韵:

  昨夜蓬山共赏春,惜香怜玉最相亲。
  东风好与花为主,可折南枝赠故人?
  王鹗看诗未毕,其使将南枝折下矣。

  鹗将花枝持归书院,以瓶贮之,痛惜流涕。是夜,闻人扣窗,鹗因是笑桃之来也,乃出迎之。见笑桃蹙眉皱黛,粉褪红销,举止无聊,所言失序。鹗惊谓曰:“仙子何为苦恼狼藉如此耶?”笑桃曰:“为君坏找南枝,今妾何计归故园邪?侍女分离,妾欲以侍情郎,郎有堂君在上,必不相容,进退无路,去止两难。”王鹗曰:“既无归路,正契仆情,幸谐同衾共枕之乐,安得有再来忽去之理?”笑桃曰:“两人同心,誓不更改,岂不知桑中之奔为女字之耻,不告而娶为男子之非乎?”鹗曰:“父母虽严,心常爱我,以我恳告,必相怜悯。倘得允从,与子偕老,实所愿也。”仙子曰:“若谐素愿,与子相偶,不惟大有益于君,令君取富贵如反掌耳。”鹗曰:“愿得成双,何言富贵乎!”

  鹗遂入阁拜夫人。夫人曰:“何谓也?”鹗曰:“见有犯理之事,冒罪恳前,数日前遇仙女,已许鹗为配偶,其缘已偕,既无损于身,且在益于儿,为天上之仙俦,非图人间之富贵。伏愿容许,以伴读书,而亦可进取,誓不别娶。”夫人惊曰:“儿想被妖精之所惑,故来发此狂言,果是神仙,岂染此凡俗?汝且远之,勿以介意。久则夺尔神气,坏尔形质,死在须臾,堕入鬼录。父母养尔成气,袭箕帚之业,惟不知汝心保为如此也!”

  夫人告于谏议,谏议曰:“我有法术,能制妖祟;从鹗之言,请试之。乃备大礼以迎新妇,大会宾客,先求有道仙官书灵符,候新妇至,降真香,沉香而焚之。果是神仙,何得畏惧?若是妖邪,岂敢进言!”

  遂择日与鹗纳妇,书请群僚,云:“新妇幼小,养在宅中,今日长成,宜其家室,故请同僚同光此席。”众僚各备礼相送,谏议辞不受贺。乃集众官寮属,酒已三行,及烧斩邪符,焚降真沉香,令新妇出。笑桃同鹗拜于筵间,亦无所惧。新妇乃顶玲珑凤冠,摄玎玉佩,长衫大袖,淡饰雅妆,绣履踏月,纨扇掩面,侍女扶持,相参礼拜,从容中度,殊无失节。合属官僚皆称贺。众议曰:“新妇新郎,真神仙中人也。”

  须臾,左右侍从捧玳瑁盘,进百花鲛绡两端,上奉翁姑;遗梅脑一盒,以奉众上,香味袭人,非凡间之物。郡中士夫百姓,皆欢欣鼓舞。宴罢宾客,谏议谓夫人曰:“我家三世奉善,誓不杀生,征事平正,传家清白,以慈祥接下,天遣仙女以配吾儿,果无疑矣。”自是养亲以孝,勉夫以学,出言有文,治家有则。

  当年朝廷选士,鹗以进身为重,昼夜攻书,忘餐废寝。笑桃谓鹗曰:“何苦如此?”鹗曰:“进取之法,以苦为先。正扬名以显父母之时,苟不劳心,实为虚度此生矣。”笑桃曰:“我为君先拟题目,令君是预备应试,可乎?”王鹗曰:“试官不识何人,子却先知题目,亦不妄邪?”笑桃遂怀中取出三场题目示鹗。鹗曰:“子戏我乎?”笑桃曰:“君勿见疑。”

  鹗遂日夜于窗下按题研穷主意,操笔品题。数日间,思索近就。笑桃谓曰:“君文虽佳美,愿为君赋之。”略不停思,一笔而就。引古援今,立意造辞,皆出人意表。鹗惊异之,叹曰:“真奇绝尘世!”遂熟记焉。试期之日,鹗别父母及笑桃而行,笑桃谓之曰:“前程在迩,切勿猖狂。”

  鹗到东京,领试题,皆笑桃所拟者。就便上卷,并无涂抹改易。主考咸称“文章老健,必有神助之者。”称为奇才,大魁天下。

  鹗既得意,泥金之报,殆无虚日。忽御笔诏授眉州签判。鹗归辞父母亲戚,携笑桃之任。前眉州太守已替,新太守未来,遂权郡印。

  忽一日,有守门吏报云:“有一秀才,姓巴名潜,言与权郡有亲,故来相访。”遂至厅上,乃见其人顶平目深,高唇长舌,鬓卷发长,其容貌虽粗欲之常人,其言语乃文章之秀士,一进一退,灿然有礼。王鹗曰:“素昧平生,有何姻眷?”秀才曰:“潜本巴郡人,寄居眉州三峰山下读书,积有年矣。为与汝夫人有亲,故到于此。一日权州到任,失于探问,不得讲探亲之礼,幸恕狂率。请略告夫人。”

  鹗遂入宅,谓笑桃曰:“有一秀才,姓巴名潜,言与夫人有亲。”笑桃闻之情思不乐,谓鹗曰:“彼乃妖精,急以剑击之!”秀才见鹗急来,有杀气,指鹗谓曰:“汝妻是我妻,未蒙见还,反欲害我。”便下砌走。鹗急遣人追之,不知所在。鹗谓笑桃曰:“彼何故有此事?”

  笑桃谓鹗曰:“君相遇情好,恕妾之始末,不可不谕。妾乃上界仙花一枝红梅也,身已列于仙品。时西王母邀上帝,设宴,令仙苑群花尽开,以候上帝之观望。时妾适因群仙宴,酒醉未醒,有违敕旨,遂得罪,便令人将妾自天门推下,随落三峰山下。妾既推下,残命未苏,久之,遂依根于石上,附体于岩前,迎春再发,以候赦而复归仙苑。不意所居之地有一巨穴,中有巴蛇。此畜寿年千岁,乃聚土石之怪、花木之妖于洞,恣逞其欲。妾乃被胁入洞中,欲效欢娱。妾乃仙花,誓死不从。此畜爱妾貌美,又且畏天行诛,监妾于后洞。

  一日,此畜归巴中看亲,妾乃乘间走出洞门,复归三峰山下。斯时太守张仕远适来此山,见此红梅一株,香色殊异,乃移妾栽向阁之东。栽近月余,巴蛇归穴,探知其事,欲谋害张仕远以夺妾。张公乃正直之人,尝有鬼神拥护,无可奈何。一日,张公解任,除唐安郡守,爱妾此花,携之入蜀,栽于唐安郡东阁内。张公解任之时,则妾已得地,本固根深,不容转移,于是久住于蜀。妾遇君时,有姊妹数人,虽群花之仙,非品格之仙也。而妾乃居南宫,君旧折我南枝,曾为堕落。自此南宫既坏,我无可依。配君数年,男女已长,妾亦尘缘将尽,复居仙苑,异时为天上人也。”

  鹗闻之,乃思前日诗意折花之谶,劝勉笑桃,幸无介意。

  后数日,群僚请太守众官合宅家着聚住三峰山下游赏。笑桃闻邀同往,不肯前去。王鄂强之。至三峰山下,妓女列宴,笙歌满地,游人欢悦,车马骈阗。至暮,忽一阵狂风吹沙拔木,天地昏暗,雷奔雨骤,人皆惊避,乃见一大蛇从穴中而出,官吏奔走,鹗亦上马,令左右卫护宅眷以归。须臾,有一骑吏驰至宅内,急报太守:“有一大蛇,形如白练,拥了宜人轿子入穴。”鹗举身内扑,哭不胜悲。

  次日,令人往三峰山下寻觅踪迹,惟有红履在地。王鹗曰:“此乃孽畜所害。”计无所施,乃急修书以报父母。

  一日,郡中有一先生,衣鹿皮衣,来郡衙求谒。门吏不宵通报。先生叱门吏,直至厅前。先生揖云:“知权州有不足之事,贫道故来解之。”鹗曰:“我之不足,君安解之?”对曰:“巴蛇害人性命,何不杀之?”遂请至阶,及坐,问:“先生有何术可以御之?”曰:“来日与君同住三峰山下。”

  乃以壮士百人,直至穴前。先生画地为坛,叩齿百遍,望天门吸气,吹入穴中。须臾,穴内如雷声,其中文乃挺身穴中而出,身长五丈余,赤目铁鳞,一见先生,欲张口吞之。先生大叫一声,震动山谷,其蛇乃盘绕。先生取下瓢,下火数点。须臾,火起十余丈,旋绕大蛇于火中烧死,白骨如雪。先生乃取火丹入瓢。鹗曰:“感荷先生大恩,今孽畜烧死,已报其仇。欲得宜人尸骨归葬,吾愿足矣。”

  先生遂与鹗领军士入洞中。行至一里余,见洞中峥嵘,朱帘半卷。先生将入其门,见仙洞高明,花亭池沼,绝无鸟迹,唯乱花深处,乃有群女出焉。笑桃亦在其列。鹗见笑桃,唤曰:“王鹗来寻宜人。”笑桃答曰:“妾在此无恙。”

  鹗遂与笑桃并众人出穴,一同拜谢先生。先生曰:“今日之事,满吾愿也。”吾非凡人,乃三峰山下万岁大王。为孽畜居穴中,累被他害,终不能报,遂往名山拜求神仙,欲觅方术,蒙仙师授我火丹之诀。”言罢,只见大虎踊跃,大叫于三峰山下,先生忽然不见。王鹗乃与笑桃并轮归州,郡僚宴贺。

  未及半年,忽有吏报云:“家有书至。”鹗开视之,其中云“汝可归毕姻陈氏”事。时笑桃在旁,见书泣曰:“妾不负君,君何负我?”鹗曰:“我前日修书奉父母,宜人已被害,而敬以达之父母,盖深惜痛之也。不意父母念我远宦,为结陈侍郎家婚姻,不知宜人复为先生救出。今当再修书以报父母知之,则可以速退陈侍郎家婚姻也。”笑桃曰:“不可。前日报妾已死,今日报妾复生。若退陈氏亲事,则必问其事之由。既说巴蛇所驱,人必疑巴蛇所生子女之辱,当何言哉?有何面目归见翁姑?妾已随君有年,子女俱已长成,节缘已尽。妾所居南宫之地,今复修成,妾当归矣。君宜念妾所生子女,宜加保护,毋以妾为念。君若不弃,异日红梅阁下再叙旧欢。”言汔泪下。

  王鹗子女相抱而泣,不胜其悲。笑桃辞王鹗,下阶,衣不拽地,望空而去。鹗追不及,抱子女哀哭,昼夜不绝。郡中闻者,皆为哽咽。鹗愁肠如结,离恨如丝,携子女以入房,痛鸾凤之折伴,遂将郡印帖于僚属,乃携子女还家,以构陈氏之好。鹗虽再娶,而意不满所怀,遂嘱托朝宰,改任向蜀。未几,诏授唐安郡君。鹗喜,趣装,携子女之任。

  未及半月,早到唐安。骑从拥后,旌旗导前,竹马来迎。受贺方毕,遂载酒肴,携子女,直诣红梅阁上,叙旧日之情。花艳重研,鹗乃指梅谓子女曰:“母当时临别约我来也。区区既到,何得无情?”子女号哭,鹗亦伤心,乃题诗于壁以记云:

  宦游何幸入皇都,高阁红梅尚未枯。
  临别赠言今验记,南枝留浸向冰壶。

  鹗乃画一轴红梅仙子,永为奉祀;伏愿男登高第,女嫁名家,地久天长,流传万古。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六 古杭红梅记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五 古杭红梅记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六 相思记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二十六 清虚先生传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一 龙会兰池录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二 刘生觅莲记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七 联咏录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九 翠珠传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 买臣记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一 醒迷录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二 琴精记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三 竹帚精记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二十九 玄明高士传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五 花神三妙传·白錦瓊奇會遇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六 卖妻果报录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八 酒蘖迷人传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四 天缘奇遇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七 蛤蟆吐丹记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八 金兰四友传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九 东郭集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二十一 虬须叟传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二十二 侠妇人传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二十三 钟情丽集 《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二十四 张于湖传